曾有人問道於法國精神分析大師拉岡,究竟黑格爾與佛洛依德的學說有何根本不同之處,拉岡妙答,兩者之間最大差異在於蒸汽機的發明。黑格爾的哲學發展在前蒸汽機時代,所以只處理意識,佛洛依德的論述出現在後蒸汽機時代,所以能處理潛意識與能量,處理動力與自動化操作。

作為一名舞蹈愛好者,每每也想有樣學樣地提問,究竟瑪莎葛蘭姆與碧娜鮑許的舞蹈有何根本不同之處,前者乃美國現代舞之母,後者乃德國舞蹈劇場之創始人,前者的葛蘭姆技巧曾是台灣現代舞教學的圭臬,而後者則是九○年代起台灣藝文界的通關密語,從舞蹈界到小劇場,無所不見其影響。


而這個提問之所以有趣,正在於鮑許所領導的烏帕塔舞蹈劇場已三度來台,先後演出其代表作《康乃馨》、《交際場》與《熱情馬祖卡》,而今年三月又將第四度來台演出《水》,並在二月下先由比利時當代舞團的《斷章取「藝」:獻給碧娜》熱身暖場。台灣因為有世界級的雲門舞集,有林懷民,故總能號召到全球最頂尖的舞團赴台賣力演出,雖說一代舞蹈大師鮑許本人已於二○○九年辭世,而該舞團的存續陷於膠著,但此次敲定在鮑許生前的難得演出,想必熱情的台灣觀眾還是會前仆後繼趕來朝聖。


鮑許的舞蹈劇場,常被推崇為世界大戰後最重要的舞蹈形式之一,與日本的舞踏與美國的後現代舞並駕齊驅。如果舞踏恍惚怪誕的身體美學,企圖回歸原始心靈,而反對奇觀炫技與戲劇表演的後現代舞蹈,強調即興、機率、抽象與低限,那鮑許的舞蹈劇場則是在日常生活的集體互動中,以動作的強制重複,展現出最甜美的暴力與最溫柔的毀滅。


故有人抨擊其為「劇場的恐怖主義者」,其舞作是「痛楚的色情品」,但不論褒貶,沒有人不承認鮑許舞蹈劇場所帶來身體感官襲擊的強度。這種「非人」的強度與葛蘭姆由腹部縮放所帶動的情感掙扎,截然不同。葛蘭姆有「內在」,由內而外,展現「人」的七情六慾,而鮑許的「內在」總已「內翻外轉」,赤裸攤露在交際場之「間」,動量如電流,剝離主體主觀主動性,在網絡間竄走。所以走進劇場遇見葛蘭姆,找得到視覺的觀點與情感的角度,而走進劇場遇見鮑許,動情力總是太近太強迎面襲來,讓觀看本身也流離失所。鮑許曾言,「我對人們如何移動不感興趣,我感興趣的是什麼讓人們移動」,因而抬腿旋轉跨跳的動作本身不是重點,而牽動身體的記憶、情感、無意識才是重點,而這些記憶、情感、無意識的網絡連結(不再以單獨個人為中心)更是重點中的重點。


我們慣用「世紀差異」或「世代差異」來表稱思想或藝術創作形式的不同,此「時間區段」的概念,往往只有編年史上的意義與貢獻而已,而黑格爾與佛洛依德的差異,瑪莎葛蘭姆與碧娜鮑許的差異,甚或瑪丹娜與女神卡卡的差異,恐怕取決的要素不在「時間區段」上的巨大與細微,而在身體感性遞嬗上的微分異動。


(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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